她一步踏入园中,感叹“不到园林,怎知春色如许”啊,那时候我十几岁,被这句话撞了一下
于丹:我为什么从梦幻说起,对我来讲,第一次看到昆曲的时候就是一个大梦,那已经是二十几年前,那时候我不到20岁,中文系的小女生。
1984年,张继青访德回来,我第一次看她的《三梦》,就是《牡丹亭》的《惊梦》、《寻梦》和《烂柯山》的《痴梦》。我现在还记得张继青的《游园惊梦》。对《牡丹亭》的很多词早已经非常熟了,突然在舞台上看见杜丽娘,那个人是亦幻亦真的,她的孤寂,那种自我怜惜,生命对自我的觉醒,就觉得她不是活在真实的人间。她一步踏入园中,感叹“不到园林,怎知春色如许”啊,那时候我十几岁,这句话在心中有被撞了一下的感觉。
80年代初期,经济条件跟今天比还是挺简陋的,但文化挺奢侈的。我们读大学的时候,正好是西方思潮呼啦涌进来了。海德格尔和荣格对我影响特别大,考虑什么是人,我们自己离自己到底有多远?什么是人的潜意识,然后就会觉得在梦境中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真切地触摸到了自己。所以就会有生命的寻寻觅觅。我看《游园惊梦》印象特别深的就是他们俩的相见,是柳梦梅擎着柳枝倒退,杜丽娘也是倒退,那么大的舞台,最后两个人的后背一撞,一回身,突然之间前世、今生,就在一个相望,所有的言辞都是多余的,一说就是错,相逢无一言。你说这个寻觅为什么呢?第一次看见的时候,它给我的感觉是,它一定是我今天生活之外的一个坐标,它一定跟我的生命相关,它不是一个欣赏形式。
记者:那时候你和大学生同学分享昆曲心得吗?毕竟不像什么流行的电影、歌,或者流行的哲学、心理学的书,可能很少有人感兴趣吧。
于丹:我从小就是一个不怎么跟别人聊的孩子。60年代有几个孩子在家背《论语》?可能因为是独生女,让我从小有一种享受孤独的心态,比如我喜欢写日记、听昆曲。我从小喜欢的诗都怪怪的,大概八九岁的时候,人家问我最喜欢的唐诗是什么?我说最喜欢李商隐,人家说这么点小孩儿喜欢李商隐?!
有时候人的成长,分生命跟生存两个不同的层面,人的生存是越来越社会化的过程,越来越会接近于一种外在的标准;生命成长是一个越来越内心化的过程,你终于越来越成为自己。
我上大学的时候,大家说我是北师大“玩委会主任”,我一直属于性格外向,极其爱玩、会玩的人。但是我一直认为,人在这个社会上要有一些方式是不被人分享的,如果一个人完全自闭,是有问题的,如果一切是可以与人分享的,我觉得也有一点遗憾。
我可以跟大家一起去郊游,每次疯疯闹闹地玩,我都是最极端的。前几天大学同学聚会还说,你就一个人爬到城墙上,12个男生搭人梯才把你给弄下来。那个跟我爱好昆曲是完全两个生命。我不是老说人要有自己生命的宽度,而不在长度。如果我老像一个假小子,会觉得你自己的心没有安处,如果我风花雪月变成特别矫情的中文系小女生,我又会觉得在生存层面上有问题。必须让生命有多种方式,而让你在这个生活里面尽可能绚烂一点,我觉得昆曲就是这样。
记者:你说喜欢昆曲的时候是一个普通戏迷的那种心态,追着听角儿那种。
于丹:我一直是以一个小戏迷的心态追随他们。过去像汪世瑜老师来北京都来我们家包饺子。2007年我去看汪老师厅堂版《牡丹亭》,汪老师语重心长跟我说,你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,以你的影响力,你什么时候讲讲昆曲?汪老师的托付,我确实特别当个事,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马东找我,说中央三套要推一个你的节目,而且是要七天打通,马东给我列了很多题目,首选是让我说电影。我说我想说说昆曲。而且我的理念是反过来的,不一定是得让大家都努力为昆曲做事,而是昆曲可以为你今天的生活做点事,它能带给你点好玩的东西。
后来六大昆曲团要去香港,我说我要去看看戏。那几天日子特奢侈,我连港币都没带,一家商场都没有去,每天晚上看戏,白天在酒店,跟这些大腕们一起。他们坐在那儿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恍惚之感,我迷的就是这些人,他们在舞台上演出看了几十遍。上昆的老团长蔡正仁,最好的官生;中国第一老生计镇华老师;刘异龙,中国最好的丑;张静娴,多好的闺门旦;苏昆的团长柯军,特别好的武生;还包括汪世瑜老师、王奉梅老师、还有上昆的梁谷音老师。侯少奎先生握着我的手说,你讲昆曲,太好了。
我本来是特没心没肺的那种人,怎么累都没事,这回到香港又那么高兴———不带任何工作,就看戏嘛。第一天在后台见他们一圈,然后看戏。结果我夜里4:20就起来了,压力太大了,我失眠了。我讲《论语》之前都没有这么大的压力。突然觉得这些人托付的分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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